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守艺|漆之野狐禅 一位工程师的中年事业转向

2021-05-28 16:38:26 来源:河北新闻网—燕赵都市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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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松涛,1981年生,中年事业转向,由化学工业而入传统大漆的坑。人曰“四十不惑”,周松涛说,在此一途,他要学与问直到很老很老,之前皆为积累磨砺,如漆之变化经年不息,看看能否终成璀璨?

这是工程师的理性,也是一位新手艺人的信仰。

第一个故事

入坑“最美的黑”

每次见周松涛,他都有花样。这次拿来一枝漂亮“竹枝”:漆黑如釉,荧光内敛,疤结处施了金,如金星入夜空,典雅精致,不落俗套。

“猜猜,是什么?”

竹?木?簪?笔?猜不出。

他笑着又拿出一件“原生态”对比,乱糟糟地还带着须,然后揭秘:“竹子根!我捡来的!看得出来吗?”

看不出来。关键是,谁会这样费时、费力、费料地,打造一段废物呢?大概也只有他这样不走寻常路的“野生手艺人”吧。这段竹子根,最后成了他的毛笔架,竹根的高度和起伏,正适合搁毛笔,他把它摆在笔墨纸砚旁,一点不突兀。

物尽其用,周松涛喜欢这样的生活哲学。在他家里,奇思妙想的改造比比皆是:去麦当劳,粗粗的纸吸管没用上,他拿回来细细刷上漆,吸管变得坚硬如竹管,不仅可以重复用,还明亮润泽,成了一件工艺品。

弹古琴需要张琴桌,家具市场上常见的样式都不合意,他灵机一动,网购了一张老门板。卸掉门环与合页,用树桩锯了四条桌腿,亲手安装稳当。再刷几遍大漆,不起眼的旧物起了变化:时间造成的斑驳反而丰富了想象,这张桌,成了朋友小聚最喜欢的地方。老门板上卸下来的铁门环也没有浪费。周松涛将它切割成薄薄的锔钉,一通打磨做旧的工艺,修成黑中带亮老银一般,今后锔缮老物件时,肯定又能派上用场。

这样随性的创作,让周松涛的一双手,很少有闲着的时间——手工,对别人或许是兴趣,在他却过成了生活。

中国传统工匠精神有种独特的品质:匠人们,总能因时因地选材和设计,用最俭省最实际的方法解决需要,同时表达浪漫的审美。外形质朴、内涵精巧的榫卯如此。将诸多不起眼的元素组合,成就深厚文化的瓷与丝,亦是如此。教周松涛“入了大坑”的漆,同样如此。

漆,又叫大漆、生漆、国漆。特指采制于漆树汁液的天然漆,以区别于化工合成的化学漆。

中国是世界上使用大漆历史最悠久的国家。中国人与漆的故事,早在7000年前甚至更早时间就已经开始了——1977年,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一件朱漆木碗,是这段渊源的证据。而国人与漆的黑红之美之间,存在深厚情感,这可在如今诸多日常观念中得到印证。比如:我们形容最黑的黑,为“漆黑”;还有人认为,传统文化有两样好东西,“一是宣纸的白,一是黑漆的黑”。

周松涛和漆的相遇,阴差阳错得有趣。2013年,周松涛想为当时的女朋友、后来的老婆大人亲手制作一枚木簪,却由此迷上了木艺。木艺玩得多了,他又觉得簪子这些小件不过瘾,萌生了“斫琴”的念头!

古琴,尤其是唐琴,是中国工匠利用木与漆等天然材料,实现工艺之美、工艺之善的典范。千古名琴“九霄环佩”“大圣遗音”等,历沧桑而不朽,至今能在李祥霆等古琴大师指下,发出绝妙琴音。在这场与时间对抗的游戏中,神奇的髹漆技术,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
按周松涛当时的想法,即使不能制作一把全尺寸古琴,至少也要完成一把原大四分之一的“模型琴”。他却没有想到,深入了解古琴的制作技艺之后,自己的兴趣乃至人生之路,竟由此发生了转变。

本来,他想浅尝辄止,学弹一两首古琴曲,了解琴性即可,不料却沉醉不可自拔。现在,每个周末,周松涛会专程坐车去北京,随古琴老师学习。而更大的影响,是他在学琴过程中,接触到了琴漆,又由“琴之漆”,对“漆之艺”产生了好奇。

好奇之后,钻研愈深。漆艺、金缮、锔瓷,这一系列中国传统文化中与大漆相关的“手艺活儿”,周松涛尝试了个遍。他像误入藕花深处的渔人,本来只想起一网鱼,却被一种生动的美绊住了脚步,流连忘返,干脆撑舟溯源,慢慢向一条别开生面的小路寻去……


第二个故事

知其然,知其所以然

漆之理,对周松涛而言,没那么神秘。

2005年,周松涛从中北大学化学工程与工艺专业毕业,对口进入襄阳一家军工企业,随后又在京冀两地多家化工企业工作。像许多有理工科背景的人一样,他的思维方式,深刻地受到信仰科学和实验的影响,凡事喜欢追根问底,探求规律。

在周松涛眼中,去除许多故弄玄虚的炒作,大漆,就是一种涂料树脂。它和自己做化工时每天研究的东西,没有不同——在化学的世界里,天然漆和化学漆,只有性能特点区别,却遵循同样的原理。

天然漆的优越性,周松涛早已见过:以前化工厂的原料储罐,内部涂层就常常使用大漆,因为它惰性强,较难溶解和渗透。但是,他并不因此就相信神话,将大漆和传统漆艺,它当作世上最优越的材料与技术。

“古人没有现代涂料这些东西,大漆就是他们保护材料的涂料。艺术品要使用,生活的家具、器物上,也要使用,没那么神秘。即使现代,化工行业以大漆做基础,做改性做合成,也很常见。”在周松涛看来,言必称“传统漆优于化学漆”,更像以情感替代了科学的评价方法和标准,既缺乏依据,也没有太大价值。中国漆艺漆器的发展,最终还是要有人对大漆进行更深入研究,引入更科学的方法,如此才能丰富它,也能更好地继承和发展它。

《髹饰录》是中国著名漆艺专著,作者为明代漆器师黄成。这部书一共收录了近500种“漆的工艺”,不仅包罗制作漆器的方法,还记录了古人利用大漆特性开发出的多种用途,比如“补缀”一法。

“补缀”即大漆修复工艺,是许多与大漆打交道的手艺人与爱好者们,最先开始的地方。古代工匠利用大漆黏性大、稳定和牢固的特点,将破碎瓷器粘合起来,这被称作“漆缮”。后来,人们用漆黏合之后,还会在修补处施金粉或饰金箔,因此又被称为“金缮”。这几年,随着收藏热兴起,金缮和与之相关的锔瓷等技艺,又走入了普通人生活。

周松涛的学漆之路,也是从此开始的。

最早,他有一位琴友,见他研究琴上髹漆,又听他念叨大漆的性能与好处,就把三件坏了的瓷器交与他修补,并言明“不怕损坏,放手一试”。周松涛获得信任,竟也毫不犹豫,就按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从各种资料中学到的方法,开始了第一次漆缮。

“你知道自己摸索的好处是什么吗?就是所有的坑,你都会一一走过,然后记住那些教训。如果你只跟一位老师傅学习,那么他见过的、做过的,你学得会;他没见过、没做过的,你也不会。”周松涛这位半路出家的新手艺人,认为自己的“野生”学习方法,还挺管用的。当时,他把所有能搜罗到的大漆资料,论文、专著、视频,都翻了个遍,连一些国外课程,也囫囵吞枣地啃了下来。

接下来,就是实验。

“大漆有自己的特点,比如不同产地甚至不同时间,生产的生漆都有差别。以前做化工产品,我们喜欢对添加物质尽可能精确地计量和计时。但是在大漆漫长的反应变化中,这其实很困难,有时甚至无法实现。”周松涛慢慢摸索出,虽然传统匠人有传统匠人的局限,但单纯用“化学工程师”的办法去驾驭大漆,也有问题:大漆在不同材料上与不同环境之中,变化可能长达数月、数年甚至更长时间。这是大漆之美的一部分,也变成吸引他深入钻研的动力。

尽管如此,这并不会让他推翻自己“不要把大漆神秘化”的观点。他相信,他所熟悉的涂料科学,正是他追踪、理解大漆变化的根据。这让他的等待不会盲目,也比过去世世代代漆工漆匠,更有可能找到正确的路。

“知其然,也知其所以然”,在周松涛心中,是自己这样的新一代漆艺师,应当遵循的原则。

第三个故事

手艺野狐禅

2019年,周松涛结束了穿梭京冀两地的忙碌生活,也正式从公司辞职,投身于自己喜爱的“传统锔缮”这个小众的职业。

他把工作室暂时开在石家庄市一个节奏缓慢、生活便利的老小区里。一间餐厅、一间阳光房,摆进了大大小小三张工作台,和一个自制的、自动调节温湿度、用于干燥大漆的荫房。偶尔妻子打开冰箱,还会不期而遇他放进去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材料。

在这一方小小天地,还堆着他多年收集的各种木料,四处旅游捡回来的石头、树根、玛瑙甚至残瓷碎瓦,以及无一日可离的古琴与书籍。这些,正在慢慢填满他的生活。

慕名送来的待缮之物,也越来越多。

他开始学习在这些充满时间和情感的事物上倾尽心血。他说,自己修缮这些器物,不会考虑它们的价值高低。就像医生看病,必须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材料、纹理、变化、受力这些因素上,他才能抽丝剥茧,治愈残缺。

每一件经手的旧物,他都觉得珍惜。因为一位好的手艺人,总能从这些不说话的“病人”身上,学到知识和技能。

“比如这把老壶,就是我研究过去锔缮技艺的一个标本。”周松涛一边说,一边拿过一把在旁人看来已经破坏过甚的紫砂壶。

这把壶上有一道长裂纹,从流口贯穿壶身。伤疤之上,还趴着6颗锈迹斑斑的锯钉——如果没有这几颗难看的铁钉“扒”住裂纹两边,壶身的张力,也许早就让它四分五裂了。从壶口望向内部,还看得出当年用铁水浇铸等方法补上壶嘴的痕迹。这一切,都提醒人们:这把壶的主人为了留住它,曾经多么尽力。

和我们今日想象不同,曾经的锔缮技艺,并非专属于名瓷贵器。起码在中华文化主场上,这样的传统并不显著。“那种情况更常见的地方,是以‘瓷’为稀少和贵重的环境,比如一些游牧民族地区,还有欧洲、日本的史籍中,都留下过锔补瓷器的记载。”周松涛说。

而在我国漫长的陶瓷和大漆使用历史上,锔缮,它最广泛的应用其实非常朴实——用最实惠的资源,修补老百姓的生活器物。

把“残缺”送到周松涛这里的客户,总有其目的。但对一位严肃的漆缮师而言,他并不想在所有裂纹上,都锔满锔钉以显示手艺——他觉得,那种“拉链”太丑啦;他也不肯在所有缺口上,都包镶昂贵的金口或银口——那有时不是贵得吓人,是难看得吓人;他更觉得没有必要千篇一地,用金箔或金粉,修饰所有残缺和裂痕。

当他盯着一件老物件时,只想到它应该被尊重:他该怎么让它用更真实、更恰当和更持久的样子,去面对时间的考验呢?

这才是挑战:每一次与每一次都不同,总有新的破碎,需要他调动全部审美去创作,也总有新的不平衡,需要他不断在复杂和简单之中取舍,设计,直至重建。

小学六年级看了一次电视节目,周松涛就敢尝试并最终完成了一项在大家眼中极艰难的手工——蛋壳雕。从小到大,他的折纸功夫,总令身边友人叹服不已,厚厚的折纸大全,他可以一个不落地漂亮完成。跟着北京宫灯老艺人学手艺,他扎得有模有样,过春节惊艳了朋友圈……

在这个人人习惯于一键复制、浅薄交流的时代,周松涛却反其道行之,学木艺、学錾刻、学古琴、学书法,每一项在当下的浮躁中都困难无比。

这让他的目的总那么似有似无。不知这些对他而言,究竟是天赋驱动,还是执念的沉迷?

那把紫砂壶的盖钮,已经遗失了。周松涛一直在想象,自己该为它配上怎样的新盖钮?紫砂、竹木、金属,都让他犹豫不决。美是一回事,合理地对待一件老器物,也是一回事。中国能工巧匠最智慧的地方,不是留下那么多繁复精巧的作品,而是他们永远在让人幸福生活,和使用大自然馈赠的材料之间,实现巧妙克制的均衡。显然,周松涛珍视这一传统,他不打算用俗气的设计,画蛇添足地掩盖一把老壶的沧桑。

最终,他为这把壶找到一枚白色珊瑚。这个颇有太湖石意韵的小石钮,是他和妻子在三亚海边捡到的。这块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石头,不知经历了多少时间和海浪的冲刷,终得这般颜色温润质感细腻,与那把老紫砂器沧桑而从容的特点,倒有些异曲同工。

他也不打算过分修饰它,弄得喧宾夺主。只把它稳稳嵌在壶盖上,完成一个壶钮应该的使命。至于时间带给这把壶的伤口,就让它在对老物件的珍惜之中,慢慢平静吧。

1981年出生的周松涛,是网络原住民一代。他爱上网,喜欢在知乎、B站、微信群这些社交工具和学习平台上,与天南海北的志同道合者交流学习。他也和他们一样,习惯以新视野看待老问题。燃起对大漆的热情之后,他翻阅了大量与锔缮和漆艺相关的书籍,技术的、历史的、文化的,各种交叉学科和非主流观点……可谓来者不拒。

这些,渐渐帮他完成了从一个痴迷者到清醒者,必需的祛魅和脱敏。现在,对周松涛来说,虽然以漆缮艺术为职业的理想越来越清晰,但他却坚持要求自己以更冷静和独立的姿态,置身于这项手艺。他把工作室的名字取为“野狐”,也许不只是想戏谑一下,更是提醒自己:从“工科生思路”循迹而来的小径独特风光,那里有冷清和误解,也有自己坚信的东西。

责任编辑:李亚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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